谶纬是对现象的构拟和解释,因此而包含了预言,[1]故其源头极为古老。大抵要经西汉今文家以阴阳灾异说演其理旨,绎其体系,至两汉之际遂与纬书相出入,且因纬书辅翼经学而*治影响骤然扩大。[]特别是其中有关王朝兴替的部分,因其流传赖于世情民意,常被视为天命气运的象征,遂成为此后*治正统理论的结构要件,又往往成为王朝易代改姓的舆论风向标。[3]在北魏道武帝拓跋珪开国建制取鉴的思想成分中,长期以来流传于北方地区的谶纬亦占有重要一席。而其来龙去脉及其影响之况,可说是从今人所知较少的另一侧面,反映了北魏建立的思想背景及其统治集团的特定立场和思考。
本文拟从学界以往关心的北魏国号问题出发来观察这一侧面。据《魏书》卷《太祖纪》等处所载,登国元年(年)拓跋珪复立代国,不久即改号为魏;天兴元年(年)入主中原后再议国号,仍定为魏而兼称代。定国号,历代皆公认为切关乎*权气运和大*方略,洵为北魏开国史上的头等大事,故学者对此续有讨论。孙同勋先生即曾揭示了其中所寓的“代魏承汉”之旨;[4]何德章先生则对当时所以定国号为“魏”,及其蕴含的争统等意味深加开挖;[5]田余庆先生又从拓跋珪当时的*治处境和需要出发,对何文未尽的“代、魏之辩”问题作过补充。[6]这些讨论精彩纷呈,极大地推进了对北魏国号及相关问题的认识,但也还有置喙的余地,因为其事的来龙去脉仍不能说已十分清楚,现有之说也不无扦格难通之处。笔者以为其中症结在于:以往研究多少都忽略了“当涂高”等谶对拓跋珪定国号为魏的直接影响,遂使相关史实及其问题难以凸显而作合理解释。以下即请着眼于此继续前人的讨论,以期进一步弄清问题,亦以此观察北魏开国建制背后的思想动态和*治风云。
一、“当涂高”等魏兴之谶的流行及其影响
关于天兴元年拓跋珪定国号为魏的直接依据,《魏书》卷4《崔玄伯传》中已有交代。其载当时博议国号,玄伯之议末云:
夫魏者大名,神州之上国,斯乃革命之徵验,利见之玄符也。臣愚以为宜号为魏。
这几句话是为玄伯前面的论证作结,大意是说:“魏”为盛名载于经典由来已久,有称雄中原为神州上国的传统,乃是革命易代的徵兆所示和九五之尊的天命使然,故须顺应、落实之而定国号为魏。由于其处处用典而蕴义甚富,遂须稍事解释以见其要所在。
“魏者大名”,典出《左传》“闵公元年”,是年晋侯封毕万于魏,为后来三家分晋魏国兴起之基。[7]战国以来魏国分野毕、觜、参宿,约略涵盖了拓跋珪奠立帝业的平城至邺城一带;[8]而当年魏国曾跨有*河两岸,雄据中原腹心而为神州上国,[9]自后国号为魏者类皆如此。故上引崔氏国号议文前两句的意思是清楚的:定国号为“魏”,适可继承这个“大名”所象征的应天而兴、称雄中原传统,又扣合了拓跋珪当时都于平城,南据邺城而控驭河北的态势。崔氏继而所用的“革命”、“利见”二典,“革命”取义于《易·革卦》彖词的“汤、武革命,顺乎天而应乎人”。拓跋珪灭燕称帝,正合此义而非禅让,[10]其在当时也确是以“大运所钟”的“革命之主”自居的。[11]“利见”语出《易·乾卦》九五爻词:“飞龙在天,利见大人。”历来皆释之为王者受命而称“九五之尊”,这也切合了拓跋珪当时登位在即的现实。[1]“徵验”和“玄符”在字面上亦甚易解,徵即徵兆,验即验证,玄指天意,符指契合。问题的关键在于:为什么定国号为“魏”,竟会被崔氏看作是拓跋珪革命易代徵兆的验证,龙飞九五天命的凭据呢?
对此,仅以经典提到战国魏之兴起及其地为“神州上国”来解释,似还有所未惬。从种种迹象来看,这是因为汉末流行的“当涂高”等预言魏将崛起易代的谶记纬说,在五胡时期复又流行且已深具影响。崔玄伯实际上是以经典所述战国魏事,来强调顺应这类谶纬定国号为魏的必要,所谓“徵验”和“玄符”则属当时习语,大体即指谶纬、祥瑞之类;[13]且其语气显示,把定国号为魏看作“革命之徵验,利见之玄符”,在当时必有坚实的依据和广泛的基础。
关于“当涂高”等魏兴之谶在汉魏之际的流行,《三国志》卷《魏书·文帝纪》载其禅汉之事,裴注引《献帝传》载延康元年十一月辛亥,“太史丞许芝条魏代汉见于谶纬者”。其中引自纬书而非专与曹氏相连的,如《春秋汉含孳》有曰:“汉以魏,魏以徵”;又《易运期谶》云:“*在山,禾女连,王天下”;[14]此外,《三国志》卷4《蜀书·周群传》载其父周舒深明术数:“时人有问:‘《春秋谶》曰:“代汉者当涂高。”此何谓也?’舒曰:‘当涂高者,魏也’。”[15]由此可见,“代汉者魏”、“魏王天下”等谶纬,在当时已传于各地为人熟知。由于记载散佚,相关文句至今唯留一鳞半爪,故已很难知晓其前后文及其总体状况。但有一点是清楚的:其时流行“当涂高”之类的谶记中,除直接与曹氏挂钩为其代汉服务者外,还有一部分显然并不与具体姓氏相连,而只是泛泛预言魏将崛起而王天下。其实际运用,如《三国志》卷6《魏书·袁术传》裴注引《典略》曰:“术以袁姓出陈,陈,舜之后,以土承火,得应运之次。又见谶文云:‘代汉者,当塗高也。’自以名字当之,乃建号称仲氏。”[16]“術”形为当涂立木,其字公路,故可释为“当涂高”之谶所指。这也说明此谶实可为各种有心人利用,至于“*在山,禾女连,王天下”之类的谶记,更可不与“代汉”相连而发挥影响。
曹魏代汉以后,仍然流播于世并有一定影响的,主要就应是这类谶记。《艺文类聚》卷6《居处部二·阙》引王隐《晋书》曰:“汉末,博士敦煌侯瑾善内学,语弟子曰:‘凉州城西有泉水当竭,当有双阙起其上。’魏嘉平中,武威太守起学舍,筑阙于此”。侯瑾既善“内学”,[17]则其汉末预言凉州城西“当有双阙起其上”,亦应与“当涂高”之谶相关。[18]不过到齐王芳时,武威太守在此地筑学舍双阙,以应谶厌之,自然已无关乎“代汉”或“曹氏”,而是反映了“当涂高”等谶在曹魏代汉以后仍有“王者再出”之义,[19]故魏人明其利害者仍郑重视之。
又《晋书》卷39《王沈传》附子《王浚传》载其都督幽州,八王乱后据有幽冀而其势甚盛,永嘉以来遂承制置公卿官,以至设坛告类,立皇太子。其后文曰:
浚以父字处道,为“当涂高”,应王者之谶,谋将僭号。胡矩谏浚,盛陈其不可。浚忿之,出矩为魏郡守。前渤海太守刘亮、从子北海太守搏、司空掾高柔并切谏,浚怒,诛之……时燕国霍原,北州名贤,浚以僭位事示之,原不答,浚遂害之。由是士人愤怨,内外无亲。[0]
浚后来曾被石勒奉上尊号而“许之”,旋即被勒袭破幽州,俘至襄国处斩。勒为之所上“尊号”是否“大魏皇帝”?今已不得而知,[1]然浚既以“当涂高”应谶,则其欲定国号为魏的可能实难排除。无论如何,这都说明西晋末年五胡乱起时,“当涂高”等魏兴之谶不仅仍在流行,且已进一步与曹氏代汉脱离了干系,又必因王浚一类人物对此的宣扬、利用而放大了其影响。尤其值得注意的是,由于王浚永嘉时领乌桓校尉,又曾先后与鲜卑务勿尘及拓跋猗卢之子日律孙相结,则其身应魏兴之谶而谋登位称帝的要况,或已传至代北流播扩散,这也为后来拓跋珪改代为魏之举提供了因缘。
由此判断,王浚之后,不少胡汉酋豪创基开国皆定号为魏,恐都与“当涂高”等魏兴之谶的流行和影响分不开。以下即请对此略为梳理,以见其要:
《晋书》卷《石勒载记下》载勒死弘立,石虎执国柄为权臣:
弘策拜季龙为丞相、魏王、大单于,加九锡,以魏郡等十三郡为邑,总摄百揆。季龙伪固让,久而受命,赦其境内殊死已下,立季龙妻郑氏为魏王后,子邃为魏太子。
其后文又载其时石生、石朗起兵关洛以抗石虎,虎率*讨平之,还襄国而“大赦,讽弘命己建魏台,一如魏辅汉故事”。[]从封魏王,加九锡,到建魏台,行魏辅汉故事,石虎的这些举措必应有其考虑。
《晋书》卷《石勒载记上》载建兴元年,石勒以邺城“魏之旧都”而风俗殷杂,[3]颇难其镇抚之选,经再三考虑后:“以石季龙为魏郡太守,镇邺三台。季龙篡夺之萌兆于此矣”。[4]石虎本是率*定邺的大将,勒犹豫之后方命其为魏郡太守而镇抚魏之旧都,何以竟会催萌石虎的“篡夺之谋”?事虽隐微而史载不详,但其应当就是石虎后来称魏王的缘起。推想当时必有为之陈说符命,结合邺城故事而说“当涂高”及“魏王天下”等谶者。故其后来所为,亦与曹魏代汉程序如出一辙,《晋书》卷《石勒载记下》且载当时石弘确曾“齎玺绶亲诣季龙,谕禅位意”。[5]不过,石虎终究未按禅让模式由魏王登位魏帝,而是下书称“皇帝之号非所敢闻,且可称居摄赵天王,以副天人之望”。此举既然是要“副天人之望”,且稍后“季龙以谶文‘天子当从东北来’,于是备法驾行自信都而还,以应之”;[6]似可推断此前石虎确还有其他考虑,特别是要让自己登位合乎那些更足证明其为真命天子的谶记。这恐怕就是石虎当时改变主意的原因,[7]原本驱动其“为魏王、建魏台”的魏兴之谶,其重要性似乎是被“天子自东北来”等其他谶记压倒了。[8]
石虎在五胡群雄中始称魏王而未能循此克终,继其而称魏帝的,是灭掉石赵而仍据邺城的冉闵。《晋书》卷《石虎载记下》载闵为石虎之养孙,其父冉良魏郡内*人,为虎养子而易姓石。后文载闵称帝之事:
永和六年,杀石鉴,其司徒申钟、司空郎闓等四十八人上尊号于闵……于是僭即皇帝位于南郊,大赦,改元曰永兴,国号大魏,复姓冉氏,追尊其祖隆元皇帝,考瞻烈祖高皇帝。[9]
冉闵定国号为魏,同时复姓冉氏,追尊父瞻、祖隆,这些举措与其原先所拟姓、号有别,[30]并非宿构而是新近定策。据其后文载闵当时崇礼尚儒,清定九流,准才授任,“于是翕然,方之为魏晋之初”。则其择定国号为魏,确有仿魏、兴魏之意。
《晋书》卷《慕容儁载记》述冉闵登位后,曾遣常炜使于前燕,儁命封裕诘冉闵有何祥应而称大号,炜曰:
天之所兴,其致不同,狼乌纪于三王,麟龙表于汉魏。寡君应天驭历,能无祥乎!且用兵杀伐,哲王盛典,汤武亲行诛放,而仲尼美之。魏武养于宦官,莫知所出,众不盈旅,遂能终成大功。暴胡酷乱,苍生屠脍,寡君奋剑而诛除之,黎元获济,可谓功格皇天,勋侔高祖。恭承乾命,有何不可?[31]
这也表明冉闵之登位确曾引据祥瑞谶记之类,又尤其以魏武出身卑微而终成大功自比,[3]则其仿魏、兴魏乃是实情。考虑到其本魏郡人,又执柄邺城,[33]则为之陈说符命者,自亦当引“魏王天下”等谶为其“应天驭历”之证。[34]就是说,闵定国号为魏与复姓冉氏、追尊父祖,均应是其确认自身发迹符于“当涂高”等魏兴之谶的结果。
冉闵以后再以魏为国号的有丁零翟辽。《魏书》卷95《徒何慕容廆传》附《慕容垂传》载其事:
先是,丁零翟辽叛垂。后遣使谢罪,垂不许,辽怒,遂自号“大魏天王”。有众数万,屯于滑台,与垂相击。辽死,子钊代之。及垂征克滑台,钊奔长子。[35]
翟辽所称的“大魏天王”,犹石勒、石虎之称“大赵天王”,是以“魏”为国号,以“天王”为天子号。[36]时在慕容垂称帝改元后的建兴三年(年),[37]而两年前,拓跋珪登国元年正月复立代国后不久,已“改称魏王”。[38]
翟辽是与慕容垂结盟于河南的丁零酋豪翟斌的从孙,斌拥垂称帝后封河南王,建兴元年被诛,其部众由斌兄子翟真率领,从邺城周围北走邯郸、行唐。真旋被杀而余部两分:一部拥真从弟翟成为主,至次年皆被慕容垂坑杀于行唐;另一部由真子翟辽统领,南下至邺城以南的黎阳,对后燕叛、附不定。《晋书》卷13《慕容垂载记》备述上列诸事,又述垂于建兴二年亲率诸*南攻黎阳翟辽,辽之部众多燕赵人而相率归附:“辽惧,遣使请降。垂至黎阳,辽肉袒谢罪,垂厚抚之”。[39]从“遣使请降”到“肉袒谢罪”,皆表明其所用为敌国之体。如《史记》卷三八《宋微子世家》载武王克殷而纣王赴火而死,“微子乃持其祭器,造于*门,肉袒面缚,左牵羊,右把茅,膝行而前”。《左传》“宣公十二年”载楚庄王克郑都后,郑襄公“肉袒牵羊以逆”,谢罪求和。[40]以此相衡,“辽肉袒谢罪”,似可表明其入黎阳后实已自命王者,遂得与后燕体同敌国。
又《晋书》卷13《天文志下》载太元十二年()六月、十月及十三年正月,太白屡昼见;十二月,荧惑在角、亢而其色猛盛:“占曰:‘荧惑失其常,吏且弃其法,诸侯乱其*。’自是后,慕容垂、翟辽、姚苌、苻登、慕容永并阻兵争强”。[41]这类天象,皆被当时太史视为前秦淝水大败后,北方复陷分崩离析之局的徵兆。“诸侯乱其*”一语,表明后列诸人各有其国,则翟辽占据黎阳后,虽还未登“大魏天王”之位,却已被公认为淝水战后北方割据群雄中地位尤著者之一。黎阳一带战国属魏,汉至西晋皆属魏郡,[4]辽入黎阳两年后在此称大魏天王,其前必有舆论准备和称制之实。由此再考虑建兴元年(年)翟辽据有黎阳一带魏旧之地,与拓跋珪登国元年正月复立代国同属一年,与四个月后珪改号为魏亦几乎同时;则可推断当时拓跋珪与翟辽皆创基开国,有争抢“魏”号之势。将之联系“当涂高”等谶在其时的影响,[43]就不能不令人想到,他们很可能也是在争应“魏王天下”之谶。其亟欲应谶得运之态,与石虎刻意备驾出信都而还襄国,以应“天子当从东北来”之谶相类。
上述五胡时期称魏为王的例子,均应深受“当涂高”等魏兴之谶的影响。相比之下,拓跋珪登国元年改称魏王确似有些勉强,因为其显然并不具备其他各家多少都发迹于邺城或魏郡的共性,陈说符命时自然就少了一重说服力。天兴元年再议国号的始末,本身也可表明尽管各国已视之为魏,[44]但拓跋珪以魏王自居还需要更多的凭据。由此即可体会到崔玄伯国号议中,特意点明“慕容永亦奉进魏土”一事的重要性所在,[45]而天兴元年正月拓跋氏相继剋中山、邺城,则为其再开大议,定国号为魏提供了更加坚实的理由。[46]
在讨论以上这些国号称“魏”的事例时,有一个事实不能不特别引起